文｜慕羽
一位母亲在便利贴的环绕中独自经营着花店，试图挽留逐渐模糊的日常——这是广东歌舞剧院新作《人在花间住》中朴实却令人动容的一幕。她为生活做下标记，却仍无法阻止记忆的流逝。那一纸纸便利贴，既是她与阿尔茨海默症抗争的见证，也是她坚持生活的痕迹。这是现实场景的生动再现，剧中关于衰老、遗忘和爱的情境深深打动了众多观众。
舞剧《人在花间住》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还有多段“超现实”幻境，带观众深入母亲的脑海：开场不久，舞者的身体从头到脚被包裹在白色长裙中，在破碎的步履中交织成一个“褪色的时空”；舞剧后半场则进入了蓝色幻海，“鲛人国”的段落借助古代神话中的人鱼意象，将母亲潜藏于记忆深海中的恐惧与孤独具体化、身体化。百花仙子现身于“镜花幻境”，引领母亲前往精神彼岸——在渐渐逝去的记忆之海中，她仍在寻找那片盛开的花园。
直面“身边人”的生活痛点
在英雄叙事、理想叙事、民俗叙事、宏大叙事仍为主流的中国舞剧生态中，《人在花间住》聚焦阿尔茨海默症与母子亲情，以其贴近生活的“当下性”触动观众内心，显得尤为珍贵，为现实主义中国舞剧开辟了新的表现路径。而且，中国舞剧舞台上，女性形象往往被塑造为美丽的年轻女子，然而，这部作品却刻画了一位罕见的舞剧主角——一位正处于遗忘过程中的患病母亲（张越饰）。舞剧细腻地呈现了母亲记忆衰退的全过程，同时展现了儿子（黄琛迪饰）从困惑、对抗到理解、陪伴的心路历程。
剧中有一段“疍家女”群舞，年迈的母亲也融入其中，这不仅生动展现了“岭南风情”，更让她重返逐水而居的青春岁月，也让儿子真正走进了她的内心。正如演出场刊所言：“在记忆的尽头，他第一次真正看见她。”她曾是疍家少女，是独立的花店老板，是温柔而坚定的母亲，更是一个在失忆的幽微中努力保有自我的人。
当前中国阿尔茨海默症患者已逾千万，但相关题材在主流舞台艺术中仍属稀缺。《人在花间住》因此显得尤为重要——它不仅诉说个体命运，更为社会关切提供了艺术回响。剧中母子之间的关系，经历了从情感冲突到心灵重识的全过程，既是家庭个案，也映照着现实社会的普遍景观，同时还折射出岭南地区从“以水为生”到“以城为居”的社会变迁。
以诗意方式回应现实
在表现手法上，《人在花间住》跳脱传统舞剧叙事的“好懂”与“好看”，大胆运用抽象化段落，描绘出一个认知逐渐下降的失忆者的感知世界。作品并未将病人视为“他者”，而是以舞蹈语言进入其内部视角，让观众“看见”她的世界。
这种略显“抽象”的舞段在当今中国主流舞剧创作领域并不多见，然而这似乎更接近于阿尔茨海默病人目之所及、身之所历的真实状态。这份表达呼应了美国艺术家威廉·尤特莫伦的自画像系列，他用画笔记录阿尔茨海默症侵蚀自己认知与空间能力的过程，从具象到抽象的风格变迁，成为艺术史上关于该病最有力的视觉档案。《人在花间住》以身体为画笔，舞蹈为语言，勾勒出同样沉痛却温柔的轨迹。几段群舞虽然抽象，但情感表达极为具体。几段“母子双人舞”通过不断变化的身体关系，传达“误解—理解—重识”的深层情感联结，成为全剧情感共鸣的轴心。
结尾尤具力量：花瓣如雪飘落，母亲的记忆碎片降临。她一遍又一遍翻阅儿子成长的相册，努力记住每一个片段；而儿子则安静地跪坐在她膝前，接住她情绪的波澜，陪她走进回忆的迷宫。这一刻没有悲情渲染，却格外动人：记忆会消散，但爱不会。这种理想化的处理方式，并非逃避现实的痛苦，而是编导以舞剧的诗意方式回应现实，借此表达一种关怀姿态——作品呈现了一种细腻的、子女对母性的重新认知：这不仅是出于孝道与责任，更是情感与人格之间的平等对话，蕴含着深厚的人文价值。
“新主流舞剧”美学的转向
《人在花间住》也标志着一种“新主流舞剧”美学的转向。当下中国舞剧正逐渐从典型人物塑造走向贴近现实的生活表达，不再仅追求视觉奇观，而强调情感温度、人物真实与社会观照。
该剧由中央芭蕾舞团首席编导费波执导，并获国家艺术基金支持，呈现出广东歌舞剧院在选题、叙事与制作上的不断跃升。费波将个人经验注入创作，通过与编剧温方伊的协作，成功构建了可信人物。作品原本拟以《镜花缘》为蓝本构建游历结构，最终回归“母子亲情”主线，显示主创的审美判断与现实关怀。而从《镜花缘》衍生而来的“镜花幻境”，也从母亲身体感知出发，被创设为层层叠叠的“戏剧情境”，建立“情境—身体—关系”三位一体的舞台表达，兼具形式突破与情感抒发。
不仅如此，《人在花间住》还完成了从“地域文化”向“人文关怀”的跃迁。它以一个家庭为缩影，构建起“人—花—城”之间的深层情感关系，为舞剧语言赋予更广阔的现实照应。作品摒弃了广东民俗奇观的外显符号，跳出了地域文化群舞奇观的舞剧“舒适区”，而是深入生活、洞悉社会，真正将“人”的感受置于作品核心，以诚意铸就了这部作品。广州“花城”的文化气质，转化为“花”的舞台意象：它既是城市文化的象征，也是母亲人生理想的写照——诗意地栖居于花间，过一种自我尊严未被抹去的生活。最终，儿子在花海中理解母亲，走进她心中，那一刻，城市、人、花终于交融。
在视觉文化过剩、情绪消费日渐浮泛的今天，如何以真诚、含蓄、深切的方式表达个体之痛、家庭之爱与社会之思，是每一位艺术创作者需要面对的命题。《人在花间住》提供了一种可能：它不是一部“易懂”的作品，却是一部“易感”的作品。它让我们记得：中国舞剧可以是人与人之间深切共情的语言，是为爱而动的身体诗篇。
作者系北京舞蹈学院教授、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舞台艺术委员会委员
图片由广东歌舞剧院提供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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